■ 胡红一 小小是邻居家的小女孩。 小小见了俺爹,叫哥;见了俺娘,喊嫂子。俺爹俺娘便照着村里的辈份,令我叫她“俺小姑”。在俺那山旮旯里,是极讲究辈份的。大人小孩都懂得,啥都能乱,就是不能乱辈儿。 小小俺俩是同一年出生的人,都属猴。 稍大一些的时候,瞅着脸黄皮糙的小小,脸都憋紫了,就是喊不出“俺小姑”这几个字。见了面,我不喊她“俺小姑”,喊“小小——你个小黄毛丫头。”这下,算闯出祸了,爹娘怪我辱没了辈份,顺手把我放倒,顷刻之间,我被“修理”得像树槎上的知了一样,扯着喉咙吱哇乱叫。 以后,我嘴上服了,心里憋屈。上学路上,四瞅无人,我就扯旗放炮地大声冲她唱: 小眼眯,看灯戏,掉到河里淹死你…… 这么做,当然不是无的放矢。小小长得两眼细小,跟用手指甲掐了个缝儿似的。唱完了,我立在一边咧着嘴,刻毒地笑。得意万分地看着她,那两只刀棱似的瘦肩膀,不停地一耸一耸,两只小手捂着一张小脸,在那儿缩着脖儿哭。小小的哭和笑永远是无声的,分贝为零。 不久,村里分了责任田。每家每户都缺钱花,每家每户都去种西瓜。我家的西瓜地,跟小小家的挨在一起,中间只隔了个一步能跳过去的淌水沟。 西瓜长大了。娘说,这恁大个西瓜,要是让城里人吃了,能给块把钱;自个儿吃,一泡尿就完了,不值得。娘说着话,一边乐颠颠地拿起石头蛋,逐个给大小扁圆的西瓜们编上号,每天早晚,按时“点名”。 那天,两家的大人们都推着小车,进城卖西瓜去了,让小孩子留在家里看西瓜。我和小小将门一锁,奔向村后的西瓜地,翻身做了主人。 大晌午,日头很毒…… 小小说,狗子,咱过家家吧。 小小说,狗子,咱打瞎驴吧。 小小说,狗子,别光咽唾沫不说话呀。 小小说,咦,狗子狗子,你倒底咋着啦! 我双眼紧闭,牙关紧锁,手脚哆嗦着瘫在地上。 小小尖叫一声,泪出来了,脸上像是盛开着两朵墨菊。 醒过来时,我正被小小揽抱在怀里。她眼里噙着泪,正用小手掏着凉甜解渴的瓜瓤,朝我嘴里送。小小见我醒了,便疵着亮晶晶的小牙儿,笑了。她喂我吃着甜沙瓤,还一边羞我,说我方才抱着她直喊娘。我红了脸,挣扎着坐起身子,死活不肯认那壶酒钱。这种话,咋能承认是我亲口说的哩。 当晚,小小身上就多了几朵梅花状的指甲掐痕……是她娘的杰作。小小给我吃的,是他爹精心培育的“瓜王”,来年准备做种子的。 上小学后,小小爱买连环画,一有了钱,就朝书店里扔。她有了新画书,首先拿来给我看。 我一看起这个来就没了魂儿,课本不念了,作业不做了,连饭也可以不吃,觉都可以不睡。小小我们俩守着一堆画册,读得一会儿哭,一会儿笑。我说,你瞅着吧,往后咱也当作家呀。当上了作家,第一篇文章先写你个小小小。 小小听了这话,便红脸,美气得小鼻子小眼睛齐朝一堆儿跑。小小笑起来,很特别,满口的小细牙,可白,可整齐啦。 五年级临毕业的一天,小小突然当着我的面,把那堆画册全给撕碎了。见了面,鼻子不是鼻子,脸不是脸的,还尽使小性子。阴着脸说,不稀罕我成天嘻嘻哈哈地到她家里来找她。 小小说话算话,从此,再不答理我。上学放学的路上碰见了,脸扬着看天,就像那上面绣着好看的花。 我一下子懵住啦。 一连想了几个夜晚,我也不知道,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她。没画看,没人理,没咒可念了,我每天只有拿出以前看画册的劲头,去看课本做功课,就像跟谁赌气似的,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。 直到被一家中等专业学校录取后,小小才颠儿颠儿地,跑来找我。 小小双手捧着那张粗纸大字盖着红戳的录取通知书,肩膀一耸一耸的,忙用手去捂脸。半晌,她才拖着哭腔,字脉不清地说,咦,考上啦,你真考上啦。 我打点行装,去一座城市读书。小小便辍学回家,跟着她娘龙行凤走地学做针线活儿。 看见我枕巾、被罩和鞋垫上,那些鲜活水灵的红花花绿草草,有同学问,是谁绣的呀这?我说是人家小小呗。又问,小小是谁呀?我偏不说她是“俺小姑”,我说,是个年龄跟我一般大的小女孩。接着,大家你看看,我摸摸,齐声夸奖说,绣的好哇,跟真的一样!我一脸的自豪,说那还用说。于是,宿舍里的男生们,一个个两眼放光,轮番摸着我的脑门,一致高声欢呼:不妙,你中了“共军”的“奸计”啦。 寒假回家,再见到小小时,我一下子愣住了。 她的脸上桃红李白,杏眼顾盼神飞,身上高低起伏,错落有致……像一篇耐读的散文,使人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,这就是过去那个“小黄毛丫头”——小小。那天晚上,我们俩在她的房间里,东拉葫芦西扯瓢地,说了大半夜不咸不淡的话。直到鸡叫三遍,她爹起来撒尿时,冲这屋深沉地咳嗽,我才拉下话闸,仓惶逃窜。 暑假里,小小憔悴了许多。 小小说家里为她提了亲,那人在部队里是个排长,将来能带家属随军的。我说,啊哈,做了军官太太,那往后你可享大福啦。小小低下头,肩膀耸着,捂脸的手,大半天也放不下来。我还想说点啥,当院里,她爹又开始冲这屋咳嗽。 临毕业的那个寒假,我提前一天回到家时,天已经黑透了。 爹娘搬着凳子到邻村看大戏去了,屋子里空落落地。我正就着昏黄的灯火,呆坐着愣神,小小一声不响地进来了。 小小系上我娘的围裙,锅上面一把,锅下面一把,三下五去二就将可口的饭菜端了上来。小小先是坐一边,看着我吃。接着,她又从包里拿起一本我带回来的哲学书,随手翻看。翻着翻着,小小的脸红了。 小小说,昨夜里,我就梦见你今天会提前回来,说给你爹娘听,他们偏不信,还是去看戏了,这不回来了吗。我狼吞虎咽地朝嘴里扒着饭,随口应道,是吗,还梦见啥啦? 小小说,梦见咱俩手牵手去看瓜。地里的西瓜都长熟了,一疙瘩一串儿的,像河滩里大大小小的石头蛋蛋。 从饭碗上抬起脑袋,我说,唔,是吧。 小小说,咱们在瓜地里,你还让我叫你“大哥哥”,我偏不叫,扯喉咙大嗓儿地喊你“小弟弟”。你不依,一把把我按在瓜垄里,用手乱挠我身上的痒痒筋儿。你的力气可真大呀,我一下子笑醒了,枕巾也湿了一大片…… 说这些话的过程中,小小很投入。她始终红涨着脸,微笑着,不拿正眼瞧我。 我说,梦是不真实的。咋讲您也是“俺小姑”呀,不可能称哥唤妹的,这是祖传的辈份,对吧小姑! 小小手里的书本,吧嗒掉在地上了。她弯腰捡起来,放回原处。 小小说,咦,你的领口少一只扣子。 小小说,喔,要不再把饭菜热一热。 小小说,那……那我走啦。 小小停了一会儿,细腰扭摆着,往外面走。 这期间,我手捏饭碗,一直将自己隐藏在迷漓的灯影里。其实,小小要是再多停那怕半秒钟,我没准会像儿时那样,小老虎般地扑上前去,用双臂把她结结实实拥在怀里说: 小小——你个小黄毛丫头,咱们俩,咋就梦到一块儿去了呢。 娘说,小小“出门”那天,雪下得正紧。 她跟着一身戎装的“俺小姑父”,在雪地里一走一仄歪。身后,一队披红挂彩的吹鼓手,迎着无声的飞雪,紧跟紧随,响器里,吹打出极好听的动静。 娘还说,“俺小姑”踏雪疾走时,脖子梗着,屁股扭着,肩膀耸着,还拿双手捂着个脸——娘补充说,“您小姑”那是喜哩,找恁中意个女婿,搁谁谁不喜哟!娘极富文学才能地叙述这一切时,我的面颊上,正滑落一颗硕大冰凉的泪蛋子。 我脸上微笑着,悄悄转过身,轻轻揩擦着眼角的湿痕。那会儿,雪早停了,阳光下,雪地里的一切一切,都显得很刺眼。娘她当然没看见这一切。谁也没有看见…… |